所謂際遇

黎昱拖著手提行李來到候機室,只見到該班機的經濟客位乘客已經排成一條長長的隊。

一瞥之下,一張似曾相識臉在不遠處的人龍中。他走近了兩步,看清楚後心想,果然是她。

她帶著兩個小男孩。其中一個看來年紀比較小的正在輕輕扯著她的裙擺,像是正在撒嬌要求甚麼。

他走了過去,主動的打招呼:「嘉嘉!」

以前的他,很少會主動跟別人打招呼,對人的態度大都是冷冷的。但過了這些年,是成熟也好,為了生活也好,他對人對事都變得主動和圓滑多了。

她轉過頭來,看了黎昱兩眼,才認得出他。

「是你啊!好久不見了!」嘉嘉露出驚喜的笑容。至於有多少驚,有多少喜,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。

「是好久不見了。」至少也有十六七年吧?黎昱心想。

嘉嘉問道:「你還好嗎?」

「還不賴啦。嘉嘉妳呢?」

「別再叫人家嘉嘉啦!都三十幾歲的人了。在孩子面前怪不好意思的。」她笑得有點尷尬。

黎昱想了兩秒,才記起嘉嘉的本名是徐嘉璐。嘉嘉是以前他對她的專用暱稱。

「這些是妳的孩子嗎?」他問道。

嘉嘉,不,嘉璐說道:「對呀。」

她說著拍了拍兩個小孩的肩膀,對他們說道:「叫叔叔吧。」

「叔叔。」這兩個小孩尚算乖巧。

「乖。」黎昱笑著應道。一向討厭小孩子的他,這已經他對小孩最友善的舉動了。

他問道:「你們是要去玩嗎?」

「對呀,帶他們去英國見外婆嘛。」嘉璐說道。「我丈夫在醫院有工作要忙,所以不能一起來。沒辦法啦,我跟他工作都忙,很難在同一時間放長假。」

黎昱點了點頭,表示理解。「妳現在是從事?」

「我在會計師行工作。」嘉璐回道。

「啊,對。在大學時妳是念商學院的。」黎昱微微一笑。「那很好呀。兩夫妻也是專業人士。」

「還過得去啦。」嘉璐失笑道。「別人會覺得我們很風光,但我們的擔子可重了呢。房貸,車貸,退休儲蓄,小孩唸國際學校的學費,外遊的開支,還要繳稅。所以我都說我們這些中產階級是最慘的了…」

就在這時候,黎昱的眼角瞄到一個頭戴鴨舌帽,身形高佻,長髮綁了個馬尾的女子剛通過了頭等乘客的通道,往登機閘門走去。

「喔。」黎昱對嘉璐說道。「我要去登機了。」

「啊?」嘉璐奇道。「你不也是乘這班機嗎?不就乾脆跟我們一起排隊吧!不用到隊尾去了。」

「不,我是走那一邊的。」黎昱向頭等乘客通道指了指。

客套了兩句,道過再見之後,黎昱逕自走到頭等櫃位前,出示了會員金卡。乾脆利落地確認了登機證後,他便在通道裡揚長而去,留下有點錯愕的嘉璐。

走在通道上,黎昱忽然想起跟嘉璐當年最後一次見面時,吵架的情境。

不,雖說是吵架,但由頭到尾發言的都只有嘉璐而已。

「為甚麼你就是這麼沒出息?」

「我認識你的時候,我是你的學妹。但到現在,我再過幾個月就畢業了,但你卻連大三的學分都還未曾修完!」

「你不唸書,整天都窩在電影社裡拍甚麼實驗電影。你這麼喜歡拍片,為甚麼要上大學?」

「是的,以前的我覺得你很有才華。但藝術可以當飯吃嗎?你甚麼時候才肯面對現實,做一個有用的人?」

「我一直都在容忍,不說一句話,就是因為我知道你會不高興。但我已經忍夠了,我很辛苦,你知不知道?」

「你倒是說話呀!你平常說話不是有很多大道理的嗎?」

「你不說話,即是代表你不在乎我。好,那我們分手好了。你就抱著你的攝影機和膠片過人世吧!」

想到這裡,黎昱搖了搖頭,步入機艙時把往事拋諸機門外。

「黎導演,歡迎乘搭我們的航班。」迎黎昱的面而來的是女空服員親切的笑容。「你的坐位在第五行。」

「謝謝。」黎昱微笑點了點頭。

「我很喜歡你拍的電影。」女空服員說道。「在電影節頒獎禮上祝你好運。」

黎昱笑道:「謝謝。我的新作下個月就要上畫了。記得跟朋友去捧場啊。」

「一定一定。」

黎昱忽然心想,不知道嘉璐知不知道他成了導演?如果她這幾年沒有留意娛樂新聞的話,可能她會不知道吧。

來到第五行,黎昱只見到剛才瞄到的女子端坐在靠窗的位置。她已經把鴨舌帽取下,正好整以暇地呷著一小杯紅酒,準備飛機起飛的時候便呼呼大睡。

黎昱在她的身旁坐下。

「我看到了啊。」美貌的女子抿嘴笑道。

他看了她一眼,說道:「只是跟空中小姐多聊了兩句而已。」

「我是說在候機室呀。」

黎昱喔了一聲,說道:「那是我的前女朋友,大學時代的。」

「大學時代的?那她不是跟你差不多年紀嗎?怎麼看來比你老多了?」

正確來說,嘉璐比黎昱還要小一歲半。

「專業人士的工作可是很辛苦的。」黎昱呼了口氣。「她可能因為要乘飛機,所以才不化濃妝吧?」

他心想,眼前這大小姐可能當慣了明星,所以以為所有人都跟她一樣,整天都有造型師在身邊轉來轉去。

「所以我才不要生孩子。萬一生育之後身材走樣變不回來,像她那樣就慘了…」女子喃喃自語。

「喂。」黎昱說道。「留點口德好不好?人家當年好歹是校花啊。」

女子讀出了他臉上的一絲不悅,所以只是吐了吐舌頭,用頑皮的語調說道:「Sorry.」

航機起飛時,黎昱想起,自己在頒獎禮上被提名的電影,那劇本正是他跟嘉璐分手後,他最潦倒的時期開始構思的。若那電影真的得了獎,他要不要在發表得獎感言時向她道謝?

他不由得失笑。

所謂人生,所謂際遇,就是讓人猜不出,算不清。

到最後一次合上眼的一刻,又會有誰能掛上真正愜意的微笑?

The End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