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4年跟2009年相隔五年。恰巧,2009年的五年之後,也有關於她的回憶。
十一月底的東京,是紅葉的季節。
我一個人,從澀谷車站前出發,走過彎彎曲曲的上坡路,到達代代木公園。逛了逛跳蚤市場,在戶外舞台前駐足一會之後,我踏上了連接公園南北部分的天橋。
時近黃昏,令馬路旁的紅葉多了一層金黃。
沒想到的是,我在橋上遇上了嘉琪。
之前一次見她,大概是三年前的大學同學聚會吧?
「這麽巧?」她一臉驚訝。
「妳怎麼來日本了?」我更是驚奇。
不知道是誰曾說過亞洲國家太普通,沒興趣去的呢?
嘉琪攤了攤手。「我只是想離開香港一下,卻想不到去哪。在旅遊網站碰巧看到了日本旅遊的廣告時,我心想,反正都沒有去過,時間價錢也合適,沒所謂吧。」
雖然一陣子沒見,我還是讀出嘉琪言談之間的落寞。
據朋友說,嘉琪大概一年多前離婚了。自此之後,她便絕跡於所有社交網路,音訊沓然。當時的我也有想過主動聯絡她,但卻因為自己的原因而不知道是否合適。
言念及此,甚麼妳好嗎之類的寒喧就免了。
「妳來多少天了?去過哪裡玩?」我感覺自己的語氣有點拘謹。
「我在出發前在機場買了本旅遊書,就依照裡邊的建議行程走。這兩天我到過新宿,池袋,淺草…其他的就不太記得了。」她呼了口氣。「我今天是從青山那邊開始逛,走著走著就來到這裡了。」
「公園妳都逛過了嗎?」我問道。
嘉琪搖了搖頭。
「要不要一起走走?」
「好呀。」她說。「但這會不會影響你的行程?」
我看了看手錶。「沒關係,時間多得很。」
星期天的代代木公園的遊人不少,有三五成群的年輕人,也有一家大小。有的在草地上嬉戲,有的聚在一起聊天,也有的像我和嘉琪那般,在環繞公園中央的步道上走著。
嘉琪說道:「離婚之後,我回想過去時,發現這一切並不是無跡可尋。其實在結婚之前,我早已了解我和他性格上的分別,也知道我和他也不太可能會改變。」
我不知道怎麼回應嘉琪的話,只是看著她。
她苦笑道:「你一定是想問,既然是這樣,為甚麼我還是要跟他結婚?」
與其說是她知道我心裡的疑問,倒不如說是她想把答案說出來。
她續道:「我想,當時的我是有點不甘心吧。我和他婚前在一起好幾年,過程說不上順利,但最終還是在一起。我心裡總覺得,到談婚論嫁的時候才放棄,太可惜了。」
我終於說道:「雖然說性格決定命運,人與人之間的關係,應該沒有必然吧?」
「就是啊,所以我某程度上還是心存僥倖的。反正這不是很多人心目中的理想人生規劃嗎?夫妻二人事業都上了軌道,在三十歲前結得起婚,過一兩年二人世界後還有時間生一兩個小孩。為了一些虛無的問題而放棄這些,聽來也覺得很笨吧?誰能保證日後遇上的人跟自己更合得來?我們父母那一輩很多不也是磨著磨著就是一生一世?」
我一直聽著,沒有說話。
走著,我和嘉琪見到有個穿著水手服的女生站在樹下,有個男生正拿著相機拍攝她。
「那男的跟你一樣,都是攝影愛好者呢。」嘉琪指了指我那掛在胸前的相機,抿嘴笑道。
「那妳要在那樹下讓我拍張照片嗎?」我笑道。
五年後,我還是開著這種玩笑。在這方面我可說是毫無長進。
「當然不要。我這麼老,只要站在那裡就被小妹妹比下去了。」嘉琪嘟著嘴說。「而且,你的相機裡有別的女生的照片,不會有人不高興嗎?」
我失笑。「妳放心。我會不貼在Facebook上的。」
「你還在Facebook貼旅遊照片啊?」嘉琪說。「現在的小孩都在玩Instagram了。你果然是跟我一樣老。」
「老了就老了嘛,有甚麼大不了的。」我呼了口氣。「我和妳畢業都已經十年,白頭髮都出來了,還能當自己是青春少艾嗎?」
「我可沒有白頭髮,你才有。」嘉琪拍了我一下。「但你說得對,原來,我們已經畢業十年了。」
只聽她續道:「那幾年,我整天都在想,十年後,我會做甚麼工作,遇到怎樣的人,人生會是甚麼樣子。但是,最近,我倒是會想著當年的事。」
「例如呢?」
「剛來到日本時,我想起了你。然後我就想,若果在台灣的那個時候,我沒有接那個電話,而是接受你的表白。我,和你的人生會不會完全不同?」
我聽罷有點驚訝,只是看著嘉琪。
她微微一笑。「怎麼啦?沒想到我知道你當年想追我?」
我失笑搖頭。「我以前早就猜妳是知道的。但我沒想到妳會在現在說這事。」
「因為,這一切都過去了。」她說。「不關痛癢的事,才會容易說出口。不是嗎?」
我只是點了點頭。
是的,一切都過去了。就算偶有痛癢,我早已學懂怎樣去視而不見了。
在公園繞了一圈後,太陽已經從樹木間消失。氣溫就更冷了。
「你今晚有事吧?」嘉琪問。
她的語氣沒有想要延續這次見面的意思,反而像是暗示該說再見了。
我們大概還會再見的。但見面和交集,卻是兩回事。
我說:「對。我要回澀谷那邊去。」
「有人在等你?」
「嗯。」我點頭。
「真幸福呀。」
我不想說甚麼妳也要努力加油的場面話,所以只是抿嘴微笑。
我們又踏過我和她偶遇的行人天橋,回到代代木公園的南端。在NHK前的十字路口,一直無語的我們都不約而同的停下了步。
我呼了口氣,說道:「妳剛才說,妳在想,若我們十年前在一起的話,我們的人生會怎樣?」
「嗯。」
「那妳有想出甚麼頭緒嗎?」
嘉琪搖了搖頭。
「要知道那答案其實不難。」我微微一笑。「妳只需要問自己:妳喜歡我嗎?妳能想像一個喜歡我的自己嗎?」
她若有所思半晌後,失笑道:「你怎麼能夠這麼冷靜的去分析這事呢?」
「因為,這是過去的事啊。」我攤了攤手。
然後,我們都笑了。
The End.